金景瀾離開地下一層, 回到樓上宿舍，重新坐在沙發裏，把兩只腳搭在腳凳上, 舒舒服服地調整坐姿，讓身體放松地陷進沙發裏, 重新開了一局游戲。

熟悉的前奏旋律響起，屏幕光線映照中，金景瀾總覺得哪裏不對勁。

“今天是學校節能日，所以走廊上的聲控燈九點以後就關了。”

虎子的聲音在金景瀾耳邊回蕩。

“奇怪……那地下一層走廊的燈怎麽開的那麽大？”金景瀾自言自語。

游戲進入手動操作, 停機坪上的飛機開始滑動, 金景瀾不得不把註意力集中到游戲上, 心中異樣的感覺一閃而過。

大約過了半個小時, 虎子回來了。

聽到熟悉的腳步聲走進來，金景瀾心裏僅剩的一點緊張也煙消雲散，正好一局游戲結束, 金景瀾放下手柄，看向站在衛生間門前猶豫的青年。

“怎麽了？”金景瀾忽然想起來，自己之前為了挑釁好像告訴虎子不能用這個衛生間, 這時候他的目標已經達到了, 就沒必要再繼續為難虎子。

“你去吧。”金景瀾好脾氣地說道, 接著，又頓了頓，補充道, “明天我叫人來清洗消毒一下就行了。”

虎子：“……”

“我洗漱過了。”虎子舉了一下手裏的皮搋子, “這個放哪兒？”

金景瀾心頭一松, 虎子原來不是要用衛生間, 他臉上也隨即露出由衷的笑容：“放在坐便器右邊。”

“嗯。”

金景瀾關掉游戲, 等著虎子出來，友善地微笑：“怎麽樣？考慮好了嗎？”

他給了虎子獨處考慮的時間，虎子留在地下室足足四十分鐘，應當考慮的差不多了吧。

虎子註視著金景瀾，走向他，向他伸出手。

金景瀾心下了然，沒有人能拒絕金家二少的邀請，這樣好的機會，一個窮鄉僻壤出來的年輕人當然不會放過。

“這就不必了吧。”金景瀾兩手插兜，笑嘻嘻地看向虎子伸向他的手，“只是舉手之勞而已。”

又一次成功改變了他人的人生軌跡，金景瀾並沒有多少成就感，反而有一絲隱秘不易覺察的失望，好像虎子從那個赤誠耿直的青年，變成了平平無奇的普通人，普通人，自然是無法和金二少平起平坐的，要他因為這種推薦人的小事，就和虎子握手，他實在沒有那個興致伸手。

“我想再和你切磋一次。”虎子沈聲道，黑漆漆的瞳孔直盯著金景瀾，“明天晚上十點，老地方，怎麽樣？”

金景瀾驚訝，眉毛向上揚起。

接著，他笑了起來，看向虎子的眼神又變得充滿興味。

“這就是你考慮四十分鐘給我的答案？”金景瀾揚起嘴角。

“嗯。”虎子註視著金景瀾，“我不會跟比我弱的人走。”

“很狂嘛。”金景瀾語氣中帶著不屑，卻伸手握住虎子的手掌。

翌日，約定之時。

校舍樓安靜下來，樓下小花園籠罩在路燈光裏，金景瀾沿著走廊向前走去，其他宿舍的人都已經熄燈就寢，這個時間，正適合學生進行一些秘密的課外活動。

金景瀾心中有著隱隱的興奮，他很久沒體驗過這麽令人期待的校園生活了，放學別走，課後小樹林見——作為出身特別的人，金景瀾身邊總是少不了保鏢，學校也會看著他的身份對他特別關照，根本沒人敢明著跟他約架，以至於他的截拳沒多少用武之地。

現在，這所看起來很不正規的野雞武術學校，竟然能為他提供這種罕見的校園體驗，他私心裏把評估分數往上提了提。

不過，那只是私心，個人感情不能影響大局，時至此刻，金景瀾仍然不打算修改自己的評估結果。

……

“他來了。”人工智能女聲從藍牙耳機中傳出。

徐沖從中聽出幸災樂禍的情緒。

“嗯。”徐沖轉過頭，對虎子說，“我先走了。”

“師父放心，我一定全力以赴。”虎子握拳。

徐沖點點頭，從房間裏出去，轉身走進隔壁房間。

虎子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房間裏，一只燈泡從頭頂投下黃色的光芒，他低頭看向自己的手，伸開手掌，握起拳頭，這樣活動了數次，他深吸一口氣，閉上眼睛。

耳邊似乎還回蕩著徐沖昨天晚上對他的教導。

“這樣打下去，你不一定會輸。”

“讓你落敗的，不是技巧，而是不自信。”

“你要相信自己的判斷，你的基本功和力量都比他強。”

“閉上眼睛，再看一遍他的拳路。”

金景瀾來到空房間門口時，虎子正站在燈光中，閉著眼睛，兩手握拳，放在腰側，他的呼吸穩定而勻長，似乎在冥想。

金景瀾邁步走進門內，虎子緩緩睜開眼睛，一雙黑漆漆的瞳孔凝向金景瀾。

和昨天一樣的表情，認真、專註。

金景瀾笑了笑，可是，不管他怎麽認真，都不可能贏過自己的。

人和人從出生就不平等，金景瀾的功夫是用無數金錢、資源堆起來的，他有最好的教練，最好的練武場，如果他需要，隨時都可以匹配到適合他的對手……而眼前的鄉村青年，雖然資質不錯，卻沒有經過精心的後天培養，想在短短兩天內反敗為勝，就算有人給他開小竈也不行。

沒錯，金景瀾已經知道了……有人給虎子開小竈。

白天的時候，他站在三樓小花園，後院的情景盡收眼底，他看到徐沖在指點虎子。

“怎麽樣？準備好了麽？”金景瀾活動了一下肩膀，擺出自由搏擊的架勢。

虎子雙腿分開站立，仍是作高架馬步，腰馬合一，雙拳沈在腰側。

金景瀾輕笑一聲，笑聲裏帶著不屑，還是一樣的傳統起勢，打算以同樣的方式敗給他麽？不是說了他截拳專門克制傳統拳法，這個虎子怎麽一點教訓都沒吸取？

還是，他背後教他的那個人，太弱了，教不出什麽新花樣？

這樣想著，金景瀾沖虎子揚了揚下巴：“讓你先，來吧。”

虎子定定地望著金景瀾，一動不動。

兩人對視了足足一分鐘，金景瀾開始感覺怪異。

虎子怎麽不出招？

“讓你先，來啊。”金景瀾話語間帶起幾分不耐煩。

“……不用。”虎子悶聲回道。

不用？

不用是什麽意思？怎麽還有人不願意被讓先手的？

金景瀾心中一凜，忽然想到一種可能。

虎子看破了截拳的規律——後發先至。

必須對手先餵招，金景瀾才能通過對手的動作來決定自己的拳路。

截拳截拳，就是阻截對手攻擊的一種武術，阻截的前提是，預判對手的攻擊，任何預判都是需要對手先做出動作，再根據對手的動作趨勢來判斷拳路，如果對手什麽都不做，當然無法預判，也就無法打出截拳。

有點意思。

金景瀾挑起眉梢。

不過，只是看出了截拳最表淺的規律而已，對金景瀾根本構不成威脅。

“你不會以為，我出先手，你就能贏了吧？”金景瀾笑嘻嘻地說。

忽然間，他身體向前一推，指尖化作虛影，直擊虎子下巴。

又是下巴。

虎子兩眼盯著下方，似乎沒反應過來，楞站著沒動。

“啪！”

虎子的下巴正中一擊，很快浮起一片淺紅。

金景瀾哼笑一聲：“這就是你準備了一天的結果？”

虎子的眼睛仍然盯著下方，他緩緩擡起手，揉了揉下巴，悶不吭聲。

“我不喜歡和沒有鬥志的對手切磋，那還不如打木樁……同學，你讓我有點失望啊。”金景瀾搖頭。

“再來。”虎子擡眼，盯向金景瀾。

金景瀾似乎有些無奈了，他活動了一下手腕，突然出擊，只見虛影一閃，虎子擡臂格擋，金景瀾的招式立刻變化，向下盤擊去。

指背打在硬邦邦的腹肌上，迅速回收。

虎子再次擋了個空，他揉了揉肚子，道：“再來。”

金景瀾瞇起眼睛，不知怎麽的，他覺得虎子不僅沒有進步，反而還退步了，昨天至少能進攻兩招，今天毫無還手餘地。

“你到底在搞什麽鬼？”金景瀾不悅，“不管你的水平怎麽樣，我至少是認真跟你切磋的，我尊重我的對手，所以全力以赴，你呢？”

虎子定定地望著金景瀾：“我也尊重你。再來。”

金景瀾沈下臉：“好，既然你不進攻，那就別怪我不留情面了。”

金景瀾握起拳頭，向後撤開半個身位，蓄足力量，向虎子面門打去。

虎子眼神微變，側身閃過金景瀾的攻擊，伸手托住他的手腕，向去勢方向一引。

金景瀾收勢不及，向前撲倒，他腳下忙近幾步，穩住身形，回身過來，臉上微微露出些笑意：“這還差不多。”

“哼。”虎子揉了揉鼻子，“再來。”

金景瀾這次不再用力揮拳，而是向前躍|進一步，同時出手如電，打向虎子雙眼。

眼睛是關鍵部位，一般人都會本能躲閃，金景瀾預判虎子一定會躲開他的攻擊，既然虎子不出招，那他就逼著他做出動作，再使用截拳，效果也是一樣的。

果然，虎子向一側躲閃，同時伸臂去抓金景瀾的手臂。

金景瀾虛晃一式，本來奔向眼睛的手指中途改變方向，向虎子下路擊去。

“啪。”

指背再次打上硬邦邦的腹肌。

金景瀾得意地笑起來，果然又是這樣被他打中，這個楞子真是一點長進也——

“嘭！”

金景瀾感到顴骨遭到劇烈沖擊，他的臉不自主地歪到一邊，視野因為劇烈晃動而變得模糊不清。

一陣高頻嗡鳴從左耳中傳來。

有那麽兩三秒時間，金景瀾什麽都看不到，一股熱流從鼻子和嘴巴裏湧出，他下意識去接。

這時候，眼前的陰翳散去，金景瀾看到對面站立的虎子。

虎子正看著他。

“承讓了。”虎子動了動嘴唇，說道。

金景瀾揉了揉顴骨，讓自己清醒過來：“等等。”

視野中的虎子變得清晰，金景瀾在他眼中看到了……一種奇怪的情緒。

像是……在關心他？

可笑，弱者怎麽能對強者流露出這種情緒？

金景瀾的火氣蹭地起來，他抹了一把不停流水的鼻子：“誰說你贏了？別開玩笑了，繼續。”

“可是你，”虎子遲疑，“流血了。”

金景瀾一楞，低下頭，看到自己手上的猩紅。

這是……血，不是水。

金景瀾這時候才感覺到，半張臉都火辣辣地燒著，鼻子、嘴角、臉頰都很熱。

痛覺比想象的遲鈍，直到這個時候，金景瀾才意識到，虎子那一拳的力量非常強，強到他承受不了第二下。

“你……”金景瀾捂住口鼻，防止血水更多地流出來，聲音因此變得悶悶的，好像很困惑，“你怎麽辦到的？”

明明前天和昨天還招架不住，今天竟然能短短數招內突破金景瀾的截拳，給了他致命一擊。

“直接就，辦到了。”虎子想了想，回答。

金景瀾想要吐血，這是個什麽回答？

“不對吧……”金景瀾想起在樓頂看到那個徐沖私下跟虎子說話的場面，“是有人教了你什麽吧？”

虎子揚起眉毛：“我以為你不感興趣這個，你應該對我們學校教的東西很不屑吧。”

金景瀾咬牙，他發現這個鄉村青年沒有他想象的那麽憨厚。

“別賣關子了。”金景瀾吸了吸鼻血，“你不告訴我你是怎麽打到我的，今天這事兒沒完。”

虎子皺眉：“你什麽意思？”

“嘿嘿，打傷我，可是很麻煩的……”金景瀾露出反派惡霸式笑容，“不想你們學校關門的話，快點告訴我。”

虎子露出鄙視的神情：“這是你我兩人之間的私事，和學校無關。”

金景瀾氣急敗壞：“你這人怎麽還油鹽不進，要讓我求你說嗎？”

虎子一怔，他還以為金景瀾真的要找學校麻煩，說實話，他還是有點緊張的……不過，看現在這樣子，這個金少爺好像並沒打算那麽做，只是嚇唬他的。

“好吧，我告訴你，不過你得先止血才行。”

兩人回到宿舍，金景瀾耐著性子找出棉花，把自己兩個鼻孔都堵住，一邊用嘴呼吸，一邊說：“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嗎？你師父到底教給你什麽？”

“他教給我……”虎子眼神毅然，“自信！”

金景瀾張著嘴巴，等了半晌，沒聽見第二句話。

“啊？就這？”

他想吐血。

這個學校的各種方面，為什麽都透著不靠譜。

偏偏這種不靠譜，有時候又會爆發出驚人的效果……昨天還無招架之力的虎子，今天就能一拳打懵他。

“我想了想，我確實速度不如你，也不懂截拳，”虎子低下頭，看向自己的手掌，“你每一次都能輕易地打到我，這讓我很慌張，慌張就會分神，想躲閃，想找到你的拳路，再防住你……可是我辦不到，越想辦到，越辦不到，就會失去自信。”

“所以我停下來，讓你出招，讓你打到我，這是我承認自己弱點的一種方式。”虎子的目光重新變得堅毅，語氣也更加堅定，“我有弱點，我接受，弱點帶來的後果，我也接受。”

“接受之後，我就可以專註於自己的優勢，”虎子收攏手掌，握起拳頭，金景瀾下意識往旁邊閃了閃，“我的力量，就是我的優勢，只要打中一拳，我就贏了。”

時至此刻，金景瀾終於反應過來。

他也不是笨蛋，虎子說的這些，再結合他剛才的切身體驗，他已經知道了虎子的制勝訣竅：“你故意挨打，是為了測試自己的身體能不能承受。”

“不錯。”

“你發現截拳的速度雖然快，力量卻不強……”金景瀾嘆氣，“所以你故意引我打你腹部，我的註意力集中在變招上，你就可以一拳打我門面，畢竟你放棄了防禦，速度再慢，也足夠打到我了……真沒想到，你竟然是這麽破局的，教你的那個人，實在是會投機取巧。”

“這不是投機取巧，”虎子平靜地看向金景瀾，“是我們雙方的實力水平在他眼中就像透明一樣，他看穿了我，也看穿了你。”

金景瀾明顯不信。

“截拳練到一定程度，可以做到力量與速度並重，但金景瀾沒達到那個程度，他為了追求速度，只能犧牲力量。這是其一。”

“截拳攻擊關節要害，以攻為守，以守為攻，對手會因為關節疼痛而不得不認輸，但攻擊關節的前提是，對手出招，所以只要不出招，截拳的攻擊效果就會失去一半。這是其二。”

“截拳的基礎是傳統武術，只有對傳統武術融會貫通的人，才能打出自然而然的截拳，金景瀾對傳統武術不屑一顧，他的截拳只是空中樓閣，他無法在截拳體系中進行力量攻擊，所以，只要引他發動截拳，避開眼睛、喉嚨、下|身要害，就可以放棄防禦，直接進行攻擊。”

虎子覆述出徐沖的話，這些話是在他自己悟到破局方式之後，徐沖面帶讚許之意，告訴他的。

虎子將這些話放在心裏反覆琢磨，不知不覺間就背了下來，此時說出口，十分流暢自如。

金景瀾的表情也從不信漸漸變成了詫異，再從詫異變成沈思。

他不是笨蛋，當然能聽出這番話中間蘊藏的驚人事實，這所野雞學校，確實臥虎藏龍。

能將他的功夫剖析到如此細致的程度，那個人的水平一定比他高很多，就像從高處俯視群山，每座山中的彎彎繞繞都看得一清二楚。

即便心中了然，那位師父也沒有采用直接告訴虎子怎麽做的方式，而是說了一句“自信”，激發虎子自己去想方法。

這種教法，乍一看確實像投機取巧。

但是聽完虎子轉述的那幾句話之後，金景瀾知道，不是的。

這是掌握全局之後，選擇的一條最簡單直接的路線，一切都蘊含在“自信”二字之中，先相信自己，再洞悉彼此。

“厲害……”金景瀾感到後背出了一層汗，身體卻因為興奮而微微發抖，他已經很久沒有遇到這樣讓他激動的人了，“徐沖，你師父是叫徐沖吧？”

“是。”虎子看到金景瀾的表情，知道他已經明白了一切，雖然這個金二少是有點討厭，但是他和虎子領悟到了同樣令人振奮的東西，虎子心中隱隱產生微妙的爽感。

“我想麻煩你一件事。”金景瀾正色道。

“你說。”

“幫我約一下徐沖，我直接想和他切磋。”金景瀾眼神熠熠發亮。

虎子以為自己聽錯了，當金景瀾重申他的請求之後，虎子像看瘋子一樣看著他，雖然沒說出口，但虎子臉上的表情已經表達出這樣的意思：“就憑你？”

“說起來你可能不相信，我並沒有使出真正的實力，其實我……”金景瀾猶豫了一下，似乎在糾結要不要說出真相，權衡再三，他下定決心，“我不是普通人。”

作者有話說：

比想象的長！所以比想象的晚！（抱頭

紅包掉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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